
遗忘后
银河遗忘了晨星,晨星遗忘了太阳,太阳遗忘了我们。
(一)遗忘
我们遗忘了时间。
因此,这是个遗忘者的社群。它坐落在哪儿呢?它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呢?忘了、都忘了。且让我讲讲大家还记得些什么吧。
我们都记得一扇门,它就顶在废墟下面,门口有一束悬挂起来的光,用来指出门的位置;记得打开门是一片钢穹撑起的小穴,梯子从顶上的洞扔了下来,陶潜正缓缓往下爬,下方他的信徒正期待地望着他;记得左手边漆黑的长廊中赫淮斯托斯的打铁声与麦克斯韦的电流声;记得右手边隧道的墙壁上一片濒死太阳的橙,飘忽着的影子们弯下腰不停地笑。
记得如果是晚上的话,我们会在进门处的钢穹里围上一圈,阿喀琉斯领导的猎人们也会回来,并且让整个社区都变得热闹起来了。杨玉环们和她们玉环般的笑声会从右手边的隧道叮叮当当而出,对猎人们今天交付的猎物大加赞词;陶潜和他的信徒们火急地跑出门检查猎人们今天带回来的废弃设备;新找到的聚变电池或者芯片就会被交给麦克斯韦,就连一向保持缄默的赫淮斯托斯也站了出来,猎人们恭敬地把武器交给他:无论现在有多破旧,第二天永远会变得崭新。
就好像时间终结了一样。
言语的精灵在钢穹中舞蹈,
随着火舌摆动,散透出狂热的星之光:
群星闪烁。
众人的眼睛像计时器一样在空中
一眨一眨:
一秒,一秒,一秒;
脉搏在回转:
咚,咚,咚;
巨神阿特拉斯顶起了天穹!
爆炸、扩散、充斥、渐淡,无,
史前巨蛋严丝合缝。
我们最害怕的,偏偏是钟声。
(二)杨玉环
我的到来或许也为遗忘者敲响过一次钟,那些人看见我时脸上闪过的惊恐,此后也只见识过一次。那天晚上,平时几乎不见人影的萨特与朗道也在场,正是他们把我从陶潜那一连串咄咄逼人的发问中解放了出来。然后杨玉环中的一个往我手中塞了块面包让我吃,又一个拉住我的手,其他几个站在我面前仔细打量着我的脸。
“你叫什么名字?”杨玉环中的一个问道,周围响起一阵玉环般的笑。
“林云。”我回答说,周围响起一阵玉环般的笑。
“有什么问题吗?”我下意识后退了半步,感觉脸上滚烫。
“没什么,这名字应该不是他给你起的吧。”杨玉环中的一个指了指一旁正在和萨特交谈的陶潜,“这里所有人的名字都是他起的。”
“……林云是我的记忆芯片上标的名字。”
“那真是很幸运了,我们之中只有陶潜有记忆芯片并补回了自己的记忆……”
对话就这样中断了。接下来遗忘者们一个个向我介绍自己,最后陶潜则宣布我将会成为猎人中的一员,而赫淮斯托斯会为我打造一把量身定制的武器,在锻造好之前就先住在杨玉环们的住处。
我站在隧道口,看着墙上溅上的太阳的血,杨玉环中的一个为我戴上了眼罩:
“不要摘下它。”她轻声说,“杨玉环们就住在太阳陨落之处。”
我循着那玉环撞击的铃声走去,那里面有很大的风:时而是热浪,时而是冰霜。每吹过一阵风,不知道是铃声还是笑声就在耳边一点点炸响:我沉浸在这魔幻的叮叮当当中了,遗忘了时间,在太阳陨落之处不断下沉、下沉……
“林云。”
一个小小的声音在我脑中突然响起,它似乎牵引起我的手臂,让我摘下了眼罩。
眼前的桌子上凌乱堆着将燃尽的烛,那就是陨落的太阳吗?
杨玉环们弯着腰,双手捧脸,泪水像温热的血一样从手指缝渗出,她们的嘴角和下巴强烈地折着,微微张嘴,好像在哭,可发出的确实笑的声音。
我刚要张嘴询问,杨玉环就用一只手轻轻抵住我的唇,另一只手轻轻放在自己嘴边说:
“嘘。”
(三)阿咯琉斯
临走的时候,杨玉环拜托我记起来的时候就去给萨特和朗道送物资,说他们住的太远了,又总是换地方。
我点点头。
赫淮斯托斯递给我一把刀,他告诉我这就是我的武器。白天,阿咯琉斯就带上我出发狩猎,我背上那把刀,从此便记下了刀在背上的触感。赫淮斯托斯的刀仿佛有钟神力,我一握住刀柄,一招一式便猛然涌入脑中。
阿咯琉斯说,我们要去狩猎“狄”。阿咯琉斯说,狄这种猛兽通常藏在阴影中:于是我们走进了丛林。阿咯琉斯说,狄是一种可怕而奇怪的怪物,它明明那样庞大,却能藏进我们自己的的影子里,不被察觉。我于是立刻俯身仔细检查自己的影子,什么都没有。他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在我出现的地方就有一只狄,它不像同类藏在森林中,而是躲在废墟下。我纠正说那并不是狄,而是虎。他问虎是什么,我说虎是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猛兽,它们从来不作掩藏,身披最为显眼的橙黄色的毛发。他低下头沉思,良久,说,虎应该早就已经绝迹了吧。
我说:
“不!没有!怎么可能?那我那天看到的,又是什么呢?错不了的!虎是不可能消亡的,如果连他都消亡了,我们怎么可能还能活下来呢?”
他说,真的吗?说着从背后拿出了他的矛,问,明明枪械已经出现了,我又为什么还在使用矛呢?
我望着那把矛,矛尖闪耀着丛林叶隙间透过的苍白的光。
它突然刺向了我。
火舌一样的鲜血喷向天空。
我转过身,阿咯琉斯的矛刺中我的影子,那里,一头巨大的虎躺在地上,气喘吁吁,血流不止,填满了我的影子,还在不断向外延伸。
阿咯琉斯收起了自己的长矛,他说:
“这不是虎,林云。这只是一只狄。”
那只狄大口大口喘气,胸脯起伏。
时至今日,我还是会听到他的喘气声:
呼,呼。呼,呼。
呼。
(四)陶潜与萨特
阿咯琉斯带我去了猎人们发现我的地方,那里是另一座废墟,就像是一张破碎的蛛网,生锈的钢筋胁迫张扬而乱舞,挤出来一滴滴远古的声音。我站在自己曾经的睡眠舱旁,它也成了一个破碎的空壳。
我想起那个将我唤起的小声的耳语:
“林云。”
回到社群,陶潜看了看我拿回来的那堆设备,满意地点了点头。我似乎该走了。
“陶潜。”我还是站在原地,“我的记忆卡,那里面有什么?”
他也站在那里。
“没有什么。”他平静地说,对我刚来时问的同样的问题作了同样的答复。
遗忘者社群中只有两组人会痴迷于这些从废墟中捡回来的远古的设施,一组是朗道和萨特,而另一组就是陶潜和他的信徒,不过对于他来说,最重要的是那些和钢穹之上那个巨大的射电望远镜有关的设备。他告诉我们,人类已经离开地球很久了,我们却留了下来,在睡眠舱的聚变燃料将尽时被唤醒。作为唯一一个有沉睡前记忆的人 ,他也默默担任起社群的领导者。白天回到社群,总能看到他和他的信徒忙上忙下。
我忍不住问他:
“陶潜,你到底为什么要执着于这些设备呢?人类已经走了”
“可我们留了下来,林云,你想过没有?”他眼中放着光,“我们为什么要留下来?我们是怀揣着一份使命留下来的!可我们把这一切都忘了!找回使命并完成,这就是我,我们的目的。这台射电望远镜一旦被修复,我们或许就能和人类重新联系,去完成自己的使命了!”
我对他的话一知半解,不过还是知道他们和萨特他们痴迷这些设备的原因不同。按照杨玉环们的嘱托,我偶尔回去拜访他们送去物资。他们住的相当远,至于具体在哪,也没有人知道。杨玉环告诉我,,要想找到他们,日落之后只管背对着月亮走就行了。我有点不太相信,试着走了走,却只能看到一样的场景在周围滑动。
“林云。”
我转过头,和转过头之前看到的场景并无差别。
月亮消失了,银河显得是如此迫近,薄如纱布,罩着夜的晚宴,星光之烛散乱地落下,觥筹交错,打翻了酒杯,深红的、翠绿的酒渍浸润出一片片玫瑰,飘流在乌黑的秀发上,嘶——嘶——,地面的灯光如同坠星拖着长长的尾巴。
我向它走去,旁边的洞穴就好像是坠星砸出的陨石坑,萨特和朗道就在里面,察觉到我的存在,原本还在摆弄着机器的朗道立刻站起身来向我问好,卸下了我带给他们的物资。
“辛苦你了”朗道笑着说,同我握手。
我注意到桌子上朗道刚刚摆弄的仪器,以及一旁正伏案写作的萨特。那台仪器是盖革计数器,朗道介绍说,能用来计量辐射。说着他搬来了一个箱子,里面都是什么《微分几何与广义相对论入门》《统计物理学Ⅰ》之类的画有各种符号的书。这些都是人类的大学教材,他说,又拿出来一本《场论》,而封面上写着这本书的作者居然就叫“朗道”。里面的公式,看着很简单吧,可它就是能用来描述整个世界,但它本身并不是语言,而是符号,朗道这样说着,符号的作用只是简化。
“朗道你又为什么会执着于这些呢?”我突然问道。
他掸了掸书上的灰,说道:
“因为它们都是美的啊,林云,这种美并不是人类创造出的文字之美。我说过,这些都是符号,它描述着宇宙本身的美。当然,语言与此不同,语言创造出人类眼中的美。”
“语言就是人类本身。”
萨特站起身说。他盯着我,一只手轻轻敲打着自己写下的文稿,文稿在桌子上堆了很高,如同古树的树桩,黑色的墨水则是上面的年轮。他又说:
“只要文字还在,我们就不会死亡。”
萨特是个寡言的人,自那以后,除了分别时我们再没有什么对话。
(五)猎人与生活
猎人们狩猎的时候,我总有一种自己并非处在人类离开之后而是在人类文明出现之前时代的错觉:我们拿着刀、矛、弓、斧,狩猎那些猛兽。唯一带来违和感的可能只是腰上佩的一把枪,枪里只有三发子弹,毕竟弹药对于我们来说是弥足珍贵的,我只在接受训练时开过一次枪。阿咯琉斯说这些怪物实在是太大了,枪弹反而不如冷兵器趁手。他的投枪就是这么可怕,每次狩猎都是由我们吸引怪物的注意力,他躲在暗处,寒光一闪就能刺中怪物的眼睛,我们再趁机砍下怪物的头。
我曾问过阿咯琉斯他的狩猎技法为什么这么精湛,他笑着反问我说,你会觉得自己的进食技巧很精湛吗?他向其他猎人摆摆手,他们正在处理着猎物的尸体,他说:
“真正的猎人,就是从吃饭中获得意义的人啊!”
我没说什么。
“来吧,来比划比划!”他突然兴致勃勃地说,从背后掏出了自己的长矛。
我也从背后拔出了刀。
这是一把东方式的刀,不像日本太刀那样细长,造型朴实,被我下握着。阿咯琉斯突然发起了突刺,我顺着矛杆将其拨开,乘势下蹲,向上斩击,刀背狠狠击中了他的肋骨,他纹丝不动,奋力挥动着矛向下砍来,我只得连忙收回刀招架,他就利用我的低身位狠狠向我的头踢来,我倒在地上,握紧刀刚要起身,他就骑在了我身上,矛尖轻轻抵着我的喉头。
“你不是真正的猎人啊,林云。”他盯着我的眼睛说。
我的确称不上一个真正的猎人。
一层薄薄的半透膜将那些真正的猎人们与我隔开:有的能互相流通,有的不能互相流通。我意识到了,即使在遗忘者中,我也是个独立的存在:我没有为别人活着,我没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使命,我没有能让自己奉献出一生的热爱,我也没能单纯地享受着生命本身。
我努力去做一个真正的猎人,却做不到。我尝试加入到他们的游戏,灵活的活动弄得我晕头转向;我尝试加入到他们的谈话,欢声笑语却铸成了一座铜墙铁壁;我尝试加入他们的酒席,我尝试像阿咯琉斯,尝试像赫拉克勒斯,像伏羲像李世民,像这些英雄人物一样豪饮,但我完全接受不了酒精的味道,它简直让我窒息。“英雄”,多么棒的两个字啊,“伟人”,也是一样,它们不仅消除了人的隔阂,也消除了人的差别,把人的一切溶解在数不清的“英雄”或“伟人”中,也就遗忘了个人的烦恼。但我做不到。我遗忘不了自己,但“英雄”或“伟人”仍然会在这个过程中遗忘我,于是我成了旁观者。旁观者,看似是把自己遗忘到了这个世界之外,实则是把自己扩大到了整个世界,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不要遗忘自己的存在。
天气在变得恶劣。
有一天的雨格外的大,潮湿与泥泞像病毒一样侵染了猎人的据点。我没有伞,只得慌忙中找出自己最大的外衣披上。其他人都走了,我一个人回到了社群,抵达时天已经黑透了。推开门后分外的嘈杂、身体的潮湿与胸闷溶解了我,它们剥夺了我的感官,让我遗忘了一切平常的知觉,强行把我推至雨中。社群中人头攒动,就像雨落在车窗上,不断从我身边流过,前往它们的目的地。我的目的地呢?我在这些雨滴中寻找熟悉的面孔,但此刻这些人都变成了半透明的小晶体,毫无差别。我无所适从,好像回到了自己刚被唤醒的那一刻,无所适从。
我独自一人坐在桌前吃饭,身上的雨滴不断从衣服中渗出、流出,流到地上,地面上的积水越来越多,我身上的潮湿还在不断地流出水,几乎是喷了出来,迅速充满了地面,浸过了大家的脚、小腿、膝盖、腰、胸、脖,甚至高出头部,这让我非常惊恐。大家却仍然有说有笑,仿佛根本没发现水已经充满了整个社群,他们的脸因呼吸困难的青紫,他们的皮肤因长期浸泡而溃烂,几乎长出了苔。我大声喊“快走!快离开!”他们却无动于衷。我的心脏急速又不规则地跳动,发出剧烈、低沉的声音,那声音用大家的话说:“你去开门啊!你为什么不作为呢!”心脏剧烈地锤击我的胸腔,我决定去开门。可我为什么移动不了呢?我低下头,却看不见自己的身体,只能感受到身上那因雨而黏滞的潮湿,我溶解在水中了吗?还是说这些水就是我呢?
“林云。”
一个微小的声音从绝望中燃起,平定了我心脏的嘈杂,它在稳定的跳动!我还有自己的身体!我锤了捶胸,传来沉闷的声音。我又回来了,坐在桌前,满是汗。
一个人从我身边走过,另一个人从我身边走过,又一个人从我身边走过,阿咯琉斯从我身边走过,第五个人从我身边走过。
“欸,林云?你在这儿啊。”阿咯琉斯笑着对我招招手,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六)陆雨
“林云。”
我猛然睁开眼,陆雨就站在我面前,身后还有一小队人,他们走上前说:
“你就是叫……林云是吧?记忆卡上这么写的。”
我吃力地点点头。陆雨弯下腰,轻轻摸了摸我的脸,用她那双火红的双眼与我对视,白色的长发也散在我的胸口。
“林云。”
陆雨抱住了我,她的身体是如此温暖。
她的手指划过我的眼罩,我一把拽下了它,眼前是落日中杨玉环们的哭泣。
“林云。”
陆雨拍了拍我的肩头,她倒悬在夜中,托着我的脸吻了上去,清柔的像是空中消失的那轮月。
“林云。”
陆雨用陨石一般的手按着我的胸口,顺着身体边缘游走,勾勒出我的轮廓,燃火一样,令我找回了自己的身体。
“陆雨!”
我大声喊着她的名字,趁她还没离开。
她洁白的长裙随风飘动,像云朵一样。她转过身,默默走来,顺着降雨的节奏,一步一步,像是钟声。
“天气在变得恶劣啊,下雨越来越频繁,越来越久了。”她梦呓般说着,一直看着我的眼睛,“你那双眼睛,就像老虎的一样。”
“或许,是狄。”我顿顿地说。
她突然把我推到在地,趴在我的身体上方,靠近我的耳朵,说出的话语像清风一样:
“不,是虎。”她静静解开了我的衣服,“你闻起来像虎,思考问题时更像虎。你知道老虎的皮毛为什么是橙黄色的吗?这是因为丛林中大部分动物的眼睛都分辨不出红色和绿色,在他们看来,老虎就是绿色的,就像条纹虎迷彩服一样。那鲜艳的毛发其实是它们的伪装,它们自己从不知道,那份伪装有多鲜艳,又有多么令人着迷。”
她深深地吻着我,舌头像蟒蛇一样。
“你吻起来的感觉,也像是一只老虎。”
(七)遗忘
雨还在下,已经持续一周多了,我的物资也耗尽了,急忙回到社群去补充。到了那儿,陶潜的信徒们还是在紧张地凝望着头顶的射电望远镜,我早就习以为常了。从杨玉环那里拿到东西后想着顺便去给萨特他们也补充一些吧。
天上满是乌云,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雨下的很大,还在越来越大,雨滴打的我走起路来都摇摇晃晃。我突然看到了萨特他们在的废墟,我心中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书……书……”
我听到了萨特的自语,他艰难地在漫延的水中游着,看见我来了立刻招招手说,林云!快帮我找找我的书!在一个红色的铁盒子里!我立刻跳进水中帮他寻找。
萨特不知道是在对我说话还是自言自语,痴痴地讲了很多很多,讲他的书梳理出了人类的历史,讲他的书就是他的语言、他的生命本质,讲他还没来得及给自己的书写上一个序言、题上一个名字。
我只是在默默帮助他找。终于我看到了那个红色的铁盒子,立刻提醒萨特,它就在我手指着的钢筋之下。他立刻游过去,握紧手中的盒子,那块钢筋却突然压了下去,整个废墟轰然倒塌。
萨特苦笑着躺在钢筋之下,高高举起那个红盒子,水几乎要淹没了他的头。我试图拉出他,可是根本做不到。
“好了,可以了,林云。”他向我摇了摇那个盒子,我停下了徒劳的动作,沉默地望着他的眼睛。
“朗道呢?”我问。
“他比我更快解决了遗忘的谜题,已经离开了。”萨特叹了口气说。
“来吧林云,拿走它。”他努力抬起头,“然后给我一个痛快。”
他望着我腰间的那把枪。
我接过他的盒子,红色的盒子像冬日的壁炉一样温暖;我拿起腰间的枪,上膛,瞄准,黑色的枪口像太空一样死寂。
“来吧,或许,这也是解决遗忘的一种方式吧。”
我回忆不起那声枪响。
回到社群,所有人都凝重地站在前厅,顶上那台射电望远镜发出幽绿的光。陶潜站在上面,狂热地望着下面的人群。我向右转头,陆雨就站在那里。
“遗忘者们。”陶潜开口说,“终于,我们终于又能和人类建立起联系:我们修好了这台射电望远镜,并且也掌握了人类的方向。接下来,我们将与人类通话。遗忘者的身份将被彻底遗忘,我们将恢复人类的名字!”
通讯开始了。诡谲的绿光闪烁着,很长时间后变成了蓝光,模糊的声音传来:
“你好,请问有什么需要吗?”
“我们没什么需要。我们是地球上的人类,来请示自己的使命。”陶潜洪亮地说,字正腔圆,他还说他能提供一切参数来证明这一点。对方说,他需要给上级报告,他对此并不太了解。就这样一级又一级,冗杂的对话后,我们最终与人类的最高领袖展开了通话。
“你们为什么要离开地球?”陶潜的声音依旧洪亮。
领袖深吸了一口气。
“你们现在在哪儿?”
领袖深呼了一口气。
“我们留下来的使命是什么?”
“很抱歉,”领袖终于开口了,“我们遗忘了你们。”
通话结束了。
朗道从人群中走了出来,爬上梯子,站到了和陶潜一样高的位置:
“现在,我倒是可以告诉你们人类为什么会离开。过去的某一天中,太阳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从此急剧衰变,不仅发出了强烈的辐射,不久之后还将爆炸,于是人类走了。从刚刚那个领袖的话中我想你们也猜到了,人类在走的时候单纯忘记了我们这些处在睡眠舱中的人。根据我的计算,太阳会在一个月内爆炸。你们或许也明白了吧:那些奇特的生物、持续恶化的天气、以及我老旧的盖革计数器。”
没有人说话。
“现在,你们可以去选择自己的死亡了,这或许是我们现在为数不多能自己掌握的事情了。”
说完,朗道掏出了自己的那把枪,从梯子上一跃而下,在接触地面的那一瞬间饮弹自尽。
人群就这样骤然沸腾了:枪击声、刀铁声此起彼伏。赫淮斯托斯用自己那把一直在打造的弑神武器砍下了自己的头;杨玉环们像蚕蛹一样一个个吊在了屋顶;陶潜和他的信徒们狂笑着,一枪一枪倒下……
阿咯琉斯带我到了外面,从背后掏出长矛说:
“林云,再来跟我比划比划吧。这次可是要来真的了。”
我也从背后拔出了刀,这是一把东方式的刀,不像日本太刀那样细长,造型朴实,被我下握着。阿咯琉斯突然发起了突刺,我顺着矛杆将其拨开,乘势下蹲,向上斩击,刀刃划开他的脚踵,一边又迅速向左翻滚躲开他的下砍,从背后刺穿了他的胸膛,直击心脏。
阿咯琉斯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吐着鲜血,笑着对我说:
“林云,你果然不是一个真正的猎人啊。”
……
不知道过了多久,四周全是尸山血海。
只剩下陆雨和我了。我们再次拥抱。
我一直在想,遗忘究竟是什么呢?现在我想明白了,遗忘就是对自我的沉溺。人类遗忘了我们,是因为他们专注于自己的生存危机;我们遗忘了自己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鬼魂,是因为我们专注于自己生命的搏动;英雄遗忘了凡人,是因为他们专注于自己的使命……那陆雨呢?大家遗忘了她,从来没有发现过她,而我却一直能在自己的身边看到她。她究竟是什么呢?
我和陆雨手牵手站在尸山血海中,雨停了,乌云像玻璃一样碎开,四周时而笼罩在极剧的白光中,时而又黑暗无比。我们在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
地面猛烈地震动起来,狂风大作,我和陆雨互相搀扶才不至于被吹倒。这就是太阳爆炸的冲击吗?整个天空达到了无比诡异的明亮。
我们再一次接吻。好像是时间终结了一样。
言语的精灵在钢穹中舞蹈,
随着火舌摆动,散透出狂热的星之光:
群星闪烁。
众人的眼睛像计时器一样在空中
一眨一眨:
一秒,一秒,一秒;
脉搏在回转:
咚,咚,咚;
巨神阿特拉斯顶起了天穹!
爆炸、扩散、充斥、渐淡,无,
史前巨蛋严丝合缝。
我们最害怕的,偏偏是钟声。
“林云。”
我睁开眼。陆雨坐在我身旁,一如既往地看着我 ,身下是一小潭血充满的池,我恍惚坐了起来,注意到那个池面上漂流的红色的小盒子,感到眼熟,立刻打开来看,才发现那是萨特毕生所致的著作,里面记载了人类详实的历史。
陆雨站起来,向我伸出手,我握了上去,她拉我起来,向远方跑起。那里有一座小木屋,木屋之后是一大片森林,森林之后又是一片群起的昂扬雪山。转过身,是一张镜子一样的巨湖,我想,到了晚上,月亮就会正映在湖的正中央,我可以和陆雨一起划船到那里走到月亮之上。陆雨清柔的笑声传入我的耳朵,我看见她像清风一样在草地上跳舞,火红的眸映出了火热的世界。
我精心做了封皮贴在萨特的书上,题上了《被遗忘的故事》这个有点俗套的名字,还自己琢磨着写了一篇俗套的序言。萨特说,语言就是人类本身,希望我这样不会惹他生气。
然后呢?我早就遗忘了这是多久前的事情了。太阳到底有没有爆炸?我们究竟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忘了,都忘了,毕竟我只能写下自己记着的东西。
或许是银河遗忘了晨星,晨星遗忘了太阳,太阳遗忘了我们,我们遗忘了时间。
时间遗忘了我们。
(完)
- 标题: 遗忘后
- 作者: 辰虎
- 创建于 : 2025-10-31 21:35:06
- 更新于 : 2025-12-12 11:40: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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