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圈

在我们这边，转圈被视为一种崇高的礼节。这不足为奇：月球在围绕地球转圈，地球在围绕太阳转圈，电子会围绕质子转圈……转圈是实体运动最普适、最平衡也最华丽的形式！

因此，转圈充斥于我们的生活：既用来向长者行礼，又用于同辈问候，更是家人间亲昵的称呼……转圈的形式自然也是多种多样，它既可以是自转，又可以是公转，亦能如一对双星永恒地环绕，或是像圈圈波纹般鬼魅地狂舞……据说，甚至有一种能综合起所有转圈方式的究极转圈，难度极高，我也从未见过。

这些都是我曾经的转圈老师教给我的。说来惭愧，我并不是一个很会转圈的人，为此我才找来了这位老师，毕竟这件事给我的父母带来了不小的困扰，尤其是在过年走亲戚的时候。来到亲戚家门口，作为传统礼节的一部分，我的父母会踮起脚尖，双臂平展，高高仰起头，推开门并借助这份惯性旋转起来，热情地呼唤着亲戚们的名字，随着院子里的狗吠起起伏伏。随后亲戚们也会推开房门旋转起来（同样借助了推门的惯性），举起手掌一下下地和我父母击掌，一边又欢快地笑，连屋里刚能站起来的小孩也在炕上高举双手欢快地转圈，摔倒了又爬起来继续。而我只会默默地靠在大门口，一边祈祷不会被发现，一边观望这副奇妙的画面。等过了好久大人们实在转不动了，停下来平躺在地面喘着粗气笑话哪个人最先倒下的时候，我才会默默走进院子，叫着一个个陌生的名字生疏地问好。我父母这时候只能打个哈哈解释说，我身体不好，现在不能转圈。时不时也会有人开玩笑似的问，这个林云小时候不是转得可欢了吗？我也只能红着脸回答，嗨呀，这不是小时候转太多把我以后的圈都给转完了吗？

在此之后我与包括父母在内的所有人往往就终止了对话，陷入沉默；或者说，自从我不再转圈，我就已经陷入了沉默。讲真，我也挺自责。一开始我拒绝转圈的时候父母还会大声地指责我，不论当时正处在什么样的场合，说我不懂礼貌，说我没教养。事实上，他们的骂也没有多么难听的词，我也明白这件事是我的不对，但我还是会很难受，在他们说完后静静地把自己锁在房间。关掉灯，月光的手伸入窗帘，为我的书桌蒙上轻渺的光泽，我却始终感受不到她的抚摩。

身体不好也不过是我不想转圈的借口而已，我只是厌恶或者说害怕转圈所带来的窒息感。这听起来可能是有点荒唐，但实际上对我来说转圈时的昏眩感会覆盖掉它所带来的喜悦，我感到自己被压进了一个装满海水的球形鱼缸，身边的人都扭曲成了狰狞的魅影，把我从我的世界里赶走了，我这时候就会惊慌地停下，环顾四周，但那份眩目还远没有消失，在视线中我倒下，倒下，却永远也到达不了倒下的真实。这种感受我只跟转圈老师讲过，其他人听了大概也会认为我在开玩笑吧：怎么会有人讨厌转圈呢？

因此最终我还是决定离开故乡，去外地上学了，那里并没有转圈的习俗，对于我这么一个不会转圈的人来说这应该算是莫大的喜讯吧，可是当它仅仅成为了现实生活的回忆时，我又时不时会质疑这个现实的真假。只有到周末放假，我必须和与我分隔的父母视频通话的时候，转圈又会跳出来证明这个世界的真实。通话连接后，我看到他们的镜头远离，屏幕的三分之一很快就被他们转圈的身影覆盖，他们欢快地笑，问候我的近况。在屏幕另一端我不知所措，只得呆呆望着他们转圈。他们突然停下，镜头突然拉近，整张屏幕几乎都容纳不下他们的表情，这半张脸大声斥责道：

“林云！你几个意思？看不出来我们在转圈吗？你就这么心安理得地一动不动吗？能不能对我们有点最起码的尊重？我们把你养育到这么大，供你读书，你就这么冷漠地对待我们吗？你真是冷血动物！你就是没有心！”

我还是一言不发。我搜肠刮肚，可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开始深呼吸，努力压抑自己不流泪，我绝不能流泪，我又为什么会想流泪呢？我的父母其实待我很好，对我没有很多的限制，也在有限的经济条件内会尽量满足我的要求，而仅仅是转圈，仅仅是转圈，为什么我都做不到呢？我没有理由流泪。或许我就是冷血动物。

接下来的二十分钟里，我们一句话都没有说。我看不透他们的表情，我从小就看不透他人的表情。真的很奇怪，表情明明是用来表达情感的，人表情又往往与情感相悖：悲伤的时候又要“苦笑”，开心的时候又“喜极而泣”，愤怒的快要爆发的时候又往往阴沉地低着头，无奈与落寞的时候又不得不“强打精神”。或许把表情和情感联系在一起本身就是个错误的决定，本就应该断绝掉人的内心活动与外在表现。扯远了。不管怎样，此刻，我也实在猜不透他们的表情：是悲哀？是怜悯？是无奈？

最后我实在承受不住了，小声说了声“抱歉”，就挂断了通话。

沉默的时候我想了很多，很多，自己与转圈之间突然被剪断的那一刻也不断地重现。那时候我才刚上初一，一个周末我父亲接了一通电话后突然带我去参加了一个聚餐，参加那个聚餐的人之中，他应该是唯一一个没有穿着名牌衣服、名牌表来到现场的人，尽管如此，他也慎重地选择过自己最贵重的衣服。在那里我吃一会儿转一会儿，我已经很累了，不知为什么在其他人的撺掇下我还是一圈一圈转了下去。我隐隐约约听出来这顿饭对我父亲的工作很重要，不过再怎么样我也实在转不动了。在我停下来休息的时候我才注意到父亲转圈的样子：他一边自转，一边绕着那些像白色虫蛹的那些人转圈，高速无比，像是无数个影子的重叠：既有秦始皇的影子，又有汉高祖的影子；既有宋江的影子，又有贾政的影子……中华文明几千年的人物几乎都在此刻转起了圈，就像一条条拖拽着数亿恒星的银河旋臂，转着、转着……

只有我没有在转圈。简直众叛亲离。这原来都是我的错吗？

我也尝试过改变，瞒着父母独自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在那里我戴上眼罩，一只冰凉的手轻轻牵着我，我跟着不停地走，最终那种手摘下了我的眼罩，但眼前仍然是漆黑一片。我突然意识到，那可能就是月光的手。

“你来了。你为什么来？”

一只手从后面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毫无征兆，奇怪的是，我却并没有被吓到，只是平静地转身。那是一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穿着连体白衣，像是套着一个白色麻袋。

“我想学会转圈。”

“转圈？”他绕着我转起了圈，“在我们这边，转圈被视为一种崇高的礼节。这不足为奇：月球在围绕地球转圈，地球在围绕太阳转圈，电子会围绕质子转圈……转圈是实体运动最普适、最平衡也最华丽的形式！

“因此，转圈充斥于我们的生活：既用来向长者行礼，又用于同辈问候，更是家人间亲昵的称呼……转圈的形式自然也是多种多样，它既可以是自转，又可以是公转，亦能如一对双星永恒地环绕，或是像圈圈波纹般鬼魅地狂舞……据说，甚至有一种能综合起所有转圈方式的究极转圈，难度极高，我也从未见过。人天生就会转圈，这是人作为自然的一部分而具有的一种本能。所以说，其实你是失去了转圈的能力，现在又想要学会它。”

他突然停了下来，盯着我的眼睛，发问说：

“你为什么突然不再转圈了呢？”

“因为晕眩。”我回答说。

“不对。每一个转圈的人都会有晕眩的感觉。这不是原因。”他还在盯着我的眼睛。

“……因为我……我意识到自己已经陷入了晕眩。”我思考了一下。

他笑了一下，说：

“看，你这就学会了。“

但实际上转圈老师也并没有教会我。在此之后直到高中毕业，我仍然无法正常转圈。真正的转折是在我高考结束后的暑假才发生的。那时我还留在外地，突然接到电话说我外祖母病危，我立刻赶了回去。在医院，我看到手术室前母亲正在高速疯狂地转圈，她不慎滑倒，重重摔到地上，我连忙跑过去扶她起来，看见她红着眼睛。那一刻，我好像被电击了一下，只要我在外面疯狂地、仿佛身处无人之境地转圈，外祖母就能好起来吗？我一瞬间挺直了身体，踮起脚尖开始转圈，渐渐地双手双脚好像都离地了，以难以想象的姿势好像是在飞翔，我已经记不太清了，最终一道闪电劈中了我才停下来，揉揉眼睛，发现自己被绑在椅子上，浑身湿漉漉的，父亲面对着我，他拿着一个空的水桶，水桶的边缘还滴答滴答地落着水，不对，是重重地落在地面上，我实在不理解当时的状况。不过好在有一件事是我反复验证过的，我还清晰地记着：外祖母死了。

不管怎样，在那之后我终于学会了转圈。其实在医院里我很清楚，自己无论怎么转圈，都与外祖母的生死没有任何关系，我很清楚，可我当时又为什么会选择转圈呢？何况是这样疯狂地转圈？我不太明白，不过，我还是隐约感觉这可能和我再次拥有转圈的能力是同一个原因。这样，我就又一次回到了故乡，也逐渐爱上了转圈，我也终于体会到父母转圈时那美妙的感觉了。绕着几个导师转转圈，大学就不会挂科了；绕着老板转圈，升职、加薪的机会不久就会来到；绕着那些大领导转圈，商单也能会快审批通过……我每天转的圈越来越多，转得越来越卖力，终于学会了猜测别人内心的能力，也逐渐养成了那些天天转圈的人常有的习惯：酗酒，吸烟。我尤其喜欢酒，晚上一个人呆在家我就会一瓶一瓶大口喝酒，喝酒就会给我一种晕眩的感觉，我爱死这种感觉了：这种感觉让我以为自己正在转圈，而转圈的时候，烦恼就抖掉了，幸福就卷来了……

不过，和父母在一起的时候，我还是不习惯转圈。他们现在出门越来越少了，转圈也越来越少了，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他们转圈了。以前我只会沉默地和他们坐在一起，现在依旧是沉默地跟他们坐在一块，唯一不同的可能就是我现在会和父亲一起抽烟，吞云吐雾。吐出来的烟雾模糊了我的视线，让我看不清父母的脸，不过在烟雾中我似乎看到他们在幸福地笑，应该是吧？我现在明明都这么优秀了。真奇怪，我明明都能猜透别人的心思了，怎么还是看不懂我自己父母的表情呢？

我总是在转圈，转圈的时候也是可以整体位移的，但因为转圈的时候很难分辨清方向，很难认得清周围，等我意识到的时候，这里已经只剩下我一个人了。他们真的，太快了。为什么不能安稳一点呢？

转圈并不总是那么管用。

工作二十余年了，我仍然没有什么存款，还要供养老人和妻子儿女，也就是跟我父亲当年差不多吧。

事实是，好吧，并不像。我要失业了。

听说这件事后，在最后的时刻，我父母决定去帮助我解决这个问题。临出发前他们自信地冲我笑笑，牵动脸上干皱的皮肤起起伏伏，好像回到了那个我还是孩子、他们还在照顾我的时候……哦，不，不对，他们一直，一直都在照顾我，一直。

这副神情突然重重地锤击了我的胸口。

见到人事总管后，他们手牵着手，相视一笑，是那传说中的究极转圈：融合了所有的转圈方式，一边自转，一边公转，时而轻盈地跳起，时而夸张地俯下身。他们模仿着古往今来一切先贤的样子，化作了象征着中华民族的那条龙，盘旋着，乘着云雾升向九万里的高空。那一刻，我仿佛又变成了许多年前走亲戚时默默靠在大门外的自己，无助地看着父母机械般的转圈，转圈，悲哀地转圈，怎么也不停息。

而这次不一样的是，他们停下来了。他们滑倒了，重重地摔在地上，我连忙上前去扶。

我想，我终于看懂我父母的表情了：

他们老了。

（完）